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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京知青延安情 ㉒ | 糠菜经历让我一生珍惜粒粒粮

来源:中华魂网 · 2022-06-06 14:15:27

1969年,近两万八千名16至20岁的北京知识青年,告别首都的繁华,发扬前辈“爬也要爬到延安去”的革命精神,乘坐 “知青专列”奔赴圣地延安,将最美好的青春年华奉献在这片贫瘠又富有的黄土地上。

半个世纪后,回望这段经历,他们愈发感到,劳动是对体力的磨砺,是对精神的洗礼,更是对书本知识的升华。只有双脚踏进泥泞的土地,才能找到自己的“根”;只有把根深扎在群众之中,才能寻到自己的“源”;只有亲身体会党领导人民站起来、富起来、强起来的艰辛,才能铸就自己的“魂”,从而增强青春的志气、骨气、底气!

今年是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成立100周年,《中华魂》网特别推出“北京知青延安情”专栏,让正值青春或曾经青春的我们一起穿越时空,倾听北京知青在延安插队的青春故事,看他们如何在艰苦环境历练中扣好人生“第一粒扣子”,从中接受一次精神洗礼。

(投稿邮箱:zhonghuahun1921@126.com)


插队时姚锐(中)与同学的合影


我们在延安插队时,养过两只狗。一只叫黑里,另一只叫花儿。


1969年2月,我们刚到村里那会儿,记得是春节前后,是一年当中除了婚丧嫁娶,能吃上炖肉和油馍馍的日子。我们9个北京知青,其中4个十五六岁的毛头小子和5个十八九岁的姑娘,来到这二十几户人家的贫苦山村插队,这是村里的一件大事。我们的两眼窑洞,在这冬闲时节成了“社区会所”,乡亲们你来我往,好不热闹。9个人开伙,香气四溢,也招来了好几条村里的狗。


来到我们的地界,一般的狗都是臊眉搭眼的,怀着几分警惕和恐惧。唯独坡上尚老汉家的狗,蹲坐在一块高处的土包上,盯着我们手中的饭碗。如果不看尾巴,你会以为是一只狼狗。它大方的眼神和挺起的上身,赢得了我们的喜爱。由于它背上貂一般的黑毛,我们叫它黑里。


那时刚到村里不久,年少的我们还不大懂得粮食的珍贵,过年才吃的黄馍馍和油炸的油馍馍,随手掰下来往空中一扔,黑里就会跳起来叼进嘴里。几天下来,它就和我们混的厮熟。


那会儿,我们还有家里带来的钱,可以买些肉吃。主子吃肉,跟班的也得喝点汤吧。有一天我们煮了一块猪肉,炒了回锅肉吃,又把那一锅奶白的肉汤倒进脸盆,放在窑洞门口喂给黑里。不知这是不是黑里此生最美的一餐,它用大舌头哗啦哗啦地舔着,一声紧似一声,显出迫不及待的节奏。肉汤舔尽之后,黑里又把盛汤的盆边边沿沿舔个溜够,像被洗过的一样。


第二天一早,我打开窑洞的大门,发现黑里就卧在门口,头朝外,俨然是为我们把大门的姿势,从此成了我们的狗。



黑里的主家尚老汉,住在坡上,是一般的受苦人。有一天他来我们这,黑里竟然冲着他狂吼乱叫,直到他也大吼起来,抡起了背绳,黑里才记忆苏醒,停止了攻击,但也只是嗷嗷一旁嘀咕着,并不和旧主亲热。


俗话说,儿不嫌母丑,狗不嫌家贫。可没有想到,我们的一盆肉汤,竟然把黑里搞成了叛徒。尚老汉倒并不介意。有人给喂着狗,倒省了一份狗粮。黑里跟着我们,算是给我们拔了“份”,走东走西,平添了几分威风。


队长家有条大黄狗,体形比黑里大些,是那种头大脖子粗的凶悍类型。我去队长家串门,总得先对付大黄狗,主人拦着它,我才能进门。进门之后,主人会拿出过年炸的油馍馍招待我,或者把锅里正煮的东西盛一些给我吃。大黄狗看我吃它家东西,一定是心生不满。后来,我们知青分灶,在各家入伙,我就在队长家吃饭。大黄狗看我天天来,经常偷袭我。幸亏我每次都有防备,能够迅速躲闪,但是每次都搞得鸡飞狗跳,惊心动魄。


如果我能够给大黄狗一个馍馍吃,也许就能改变敌对关系,但是,我们过了刚来时那个潇洒阶段,发现粮食不够吃了。队长咬牙把队里的玉米种子借给我们煮菜粥,已经是开恩了,又把我们分到各家入伙,怎么能够拿粮食给狗吃呢?


然而有黑里在的时候就不一样,它会站在路边与大黄狗对恃,既不走进队长家的地界,也不远离,昂着头,保持兵临城下的姿态,使大黄狗首尾不能相顾,我才能暗度陈仓,顺利溜进队长家中吃饭。


其实,最需要狗的时候,是人走夜路。有一天,我赶集回来经过同学的沙家屹痨翻山回村,没抓紧时间天就黑了。一个人走在不见人烟的山路上,完全沉浸在漆黑的夜色中,真是恐惧到了极点,觉得狼时刻会从丛林中窜出来咬住我的后脖子。我手上没有任何东西,只有两个不大的拳头。我盘算着,如果狼从后背搭上我的肩膀,应该先向后肘击,再转身摆拳、勾拳……默诵着拳经,我一路小跑下山,终于看见了村里的一点灯光。那忽闪的油灯,就是有人类的地方,我立刻感到有救了。


自那以后,我出远门就带着黑里。带着黑里去公社赶集,它既是侦察兵,又是主力部队,如果有地雷的话,它还兼任扫雷器。它紧紧张张地跑在我们的前后,一会儿没影儿了,一会儿又在草丛中出现了,时不时停下来,竖起耳朵,查看沟底下的动静。有这样忠诚的卫士,何愁夜路哉。


当时的公社,也就是现在的李渠镇,只有一个饭馆,那会儿叫食堂,只卖两样东西,一是两面馍,白面和玉米面的,再就是粉条汤。我们吃饱后,也给黑里喂了一个两面馍,饱不饱就是它了。之后,我们去了同学所在的姬庄玩,却没想到给黑里带来了风险。


刚进姬庄没一会儿,黑里就被村口的几只狗给围上了。几只土狗开始叫起来,像是呼唤同伴,继而越围越紧,暴躁的吼叫,变成了喉咙里滚动的低吼,然后突然间“汪”的一声,就打到了一起。黑里的前半截像是狼狗,四肢粗壮,收腰,蹬踏有力,无论是前冲扑敌还是转身回咬,都招招出色。


狗吠声中,敌情愈发严重。一只大花狗率领几只村狗相继而至。那只大花狗,头大面方,桀骜不驯,狗王之像。大花狗的到来,无疑是对黑里的致命威胁。然而,黑里已经杀红了眼,处于搏杀的疯狂状态。黑里毫不畏惧,与魔王大花狗有一两个回合的往来较量,看得人惊心动魄。但是黑里在群狗的围攻下,显然已经处于下风,刺耳的号叫声,也说明它处于生死的边缘。



眼看黑里被群狗撕咬丧命之际,一个村里的老乡,冲进狗群,抡圆了背上的背绳,左右开弓,一通啪啪啪的猛抽,将群狗打散。黑里也一个鲤鱼打挺,跃出了重围。我们几个知青,赶紧冲过去,将黑里与村狗隔开,带着它且战且退,落荒而去。黑里身上虽然点点见红,但并无大碍。


经过这场生死大战,黑里与我们的关系更加铁磁,但是无论走到哪里,我们的手里也多了根棍子,以便在危险之时,与它并肩作战。


可是有一天,却发生了一件令我想不到的事。那天,下工回来,走到村口,我发现黑里在不远的土坡上卧着,怀里抱着个东西在啃。我走上前去,想看个究竟,没想到黑里见我走来,竟然既不起立,也不摆尾,当我走到距离它七八米的距离,还竟然开始对我龇牙,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吼声。嘿,怎么回事,反了你啊!我刚想举起手中的镢头教训教训它,又觉得它不是一般的护食,而是真可能跟我翻脸,也就停止了前行。毕竟,吃才是黑里的第一生存要务;吃,就是命啊!


没过多久,黑里真的离开了我们。贫困之中的尚老汉决定率全家偷偷地去远处的梢林开荒种地,年底再回来。他们走的那天,已经是夕阳西下。我看到山梁上,尚老汉扛着个犁,黑里在他前面一蹦一跳的,时不时站下,向村里望上一眼,霞光中的身影还是那么矫健。


看到这一幕,我心里很不是滋味,好在我们和黑里也是共患难过,这黑里走之前怎么也不来告别一下?


过了一些日子,村里有人家产下一窝狗娃,是黑白花的,这让我想起姬庄那只狗魔王。心想,咱也养一只那样凌霸的牛狗吧,于是抱了回来。这是条小公狗,肉滚滚的,我们就叫它“花儿”。



那时,我们刚来时住的窑洞要塌,就在王老汉家脑畔上面的一孔寒窑暂住。男女生不在一起,也就分头各自做饭。我们自己有个独立的小院,出门上工就把柴门一关,花儿就自己在里面孤独地呆着。


我们下工回来,孤独一天的狗娃儿,可算看见亲人了,疯狂地扑过来,摇头摆尾,抱住我的脚就又舔又啃,不时抬起头来,向我张望,希望我把它抱起在怀里。


刚开始,我再累再饿,也是先把花儿抱起来,亲热一番,再把它放下,去做饭和给它喂食。时间一长,又加上有时劳动强度大,又饿又累,心情自然不好,也就没有心情和力气弯腰抱它。花儿在我的脚上缠绕,我只好把它挑开,再来,再挑开,再来,就一使劲,把它挑的老远。花儿几个滚爬起来,呜呜地委屈着,不再前来。但是第二天,它就又会重新摇着尾巴扑过来。


养好一只狗,首先营养得跟上,但是我们那会儿人都吃不好,也自然没有什么好东西喂花儿。我们中午就是玉米面的窝窝,晚上是队里借来的玉米种子熬的菜粥。做熟了饭顺手给花儿舀上一勺,就是它的吃食,如果不够,也不再给了。


那会儿天气开始热起来,苍蝇嗡嗡的,跟着你什么也干不成,所以我们就向老乡们学习,在一勺玉米粥里掺上杀虫剂,毒杀苍蝇。还真管用,苍蝇纷纷落马,仰面中毒而亡。这一勺子玉米粥消灭了不少苍蝇,却颗粒未少,一直放在那里,虽然应该是馊了,但也没有发霉,因此我们也就没舍得扔。因为,在那个糠菜半年粮的时代,粮食在我们心中的分量是越来越重。


有一天下工回来,累得很,花儿照样扑过来。我们进门都先倒在了炕上,怎么也得先喘口气再做饭。可是花儿不行,已经饿了一天,它站在门口委屈地望着我们,呜呜叫个不停。


花儿的叫声直击我心中最软的那一块,我挣扎着坐起来,看见花儿的大眼睛盯着我,喉咙里滚动着呜咽之声,好像在说,怎么还不给饭吃啊?都快饿死了……


我环顾四周,今天锅干碗净,没有一点剩余,我们自己也饿得够呛,现起火煮粥也得一阵子才行。不知怎么的,我的目光落在了那一勺杀苍蝇的玉米菜粥上。


“这勺菜粥已经放了好多天,毒杀了不少的苍蝇,余下的毒性也应该消失了吧。”我的这些想法,没有任何科学根据,不知道当时是怎么冒出来的。来插队后,最大的体会就是粮食的珍贵。甚至让我觉得掺了杀虫剂的菜粥也不应该浪费。于是,我就起身,把那一勺菜粥放在窑洞门口,给了花儿。


饿了一天的花儿,咣咣地舔食菜粥,风卷残云般扫荡一空。我回窑做饭,点了柴,在锅里放水下好了玉米豆,又回去看花儿。唉?花儿怎么翻了肚皮躺在地上?它的眼神既绝望又哀怨,开始还有几下抽搐,几声呜咽,过了一会儿,竟一动不动了。


我知道自己铸下大错,竟然把花儿给毒死了,当时后悔得我眼泪都掉下来了。我在窑洞外面不远处,挖了个坑,把花儿埋好之后,悲哀再次涌上心头,这么个可爱的小生命,竟然被我误杀,内心又一次升起强烈的自责感。


2005年回延安时,姚锐(左六)与插友们的合影


改革开放以来,我们的生活水平得到了翻天覆地的提升,现在城市里的宠物商店、宠物医院越来越多。常碰到一些肥硕的狗,如果你扔给它一节肉肠,这些家伙连理都不理,反而会警觉起来。


每当这时,我就会想起黑里和花儿,这两只饱受饥饿的狗,让人感慨万千。饥饿不仅考验着我们的人性,也考验着狗的忠诚。


从那以后,我没有再养过狗。闲暇的时候,我喜欢去京郊的狗市场溜达。看见那些狼狗,我们会彼此对视,好像拷问对方的忠诚;看见那些狗娃,黑白花的,抬起头望着我的时候,我会禁不住叫一声:花儿……


(作者:姚锐)


责任编辑:林静