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广袤的中国大地上,红色文化资源星罗棋布。开办“‘行’悟初心”专栏,旨在通过对党史、国史、军史遗址的寻访,感悟历史、致敬英雄、汲取力量、传承精神,在回望历史中观照现实,在涵养心灵中面向未来,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梦想而努力奋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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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6年8月11日下午,我怀着一份复杂的感情来到渝郊江津市鹤山坪陈独秀旧居。车子盘桓在崎岖的山路上,回忆陈独秀跌宕起伏的往事,我的心情随之汹涌澎湃。
鹤山坪属于山区,方圆几十里都是丘陵。陈独秀旧居是一座旧式的四合院,石墙院属于清朝进士杨鲁承的宅院。四合院过去有石头砌成的两道外围墙,现在没了。坐南朝北对着长江的是正房。主建筑正堂七间,瓦房早已陈旧。当年陈独秀和第三任夫人潘兰珍就在一间正房里寝居。
陈独秀
陈独秀自幼丧父,6岁随人称“白胡爹爹”的祖父修习四书五经,得到的评价是:“这孩子长大后,不成龙,便成蛇。”17岁过继给四叔陈衍庶为嗣子。20岁丧母。嗣母就是一生未育的四婶谢氏。1939年,78岁的嗣母在潦倒、失意、穷困、凄愁、蒙辱的陈独秀身边客死他乡。陈独秀曾哀伤地对三子松年说:“等战争结束,我们回安庆时,一定把祖母的遗骨带回去,要让她一个人留在四川做孤魂野鬼,你爹心里是不会安宁的。”
陈独秀与家乡的发妻高晓岚共育三子两女,长子延年,次子乔年,三子松年。高晓岚长陈独秀3岁,不识字。陈独秀为办学想从家中拿钱,夫人执意不从,两人争吵以至于分居。后来,陈独秀爱上了思想进步且有文化的妻妹高君曼。
在高君曼病故后,潘兰珍在上海与陈独秀结识,开始照顾年长自己31岁的陈独秀。潘兰珍与陈独秀虽不是结发之妻,但却是患难之交。陈独秀南京坐监,她就无微不至地照顾陈独秀,共同生活10年。人世间,于落难不弃,对富贵不附,实为做人的美德。
往东两间厢房,为陈独秀的会客室及其里面套间书房。陈独秀的灶房也在东边。陈独秀居室是东数第二间正房。陈独秀为已逝的杨鲁承整理遗稿,杨家对陈独秀颇为敬重,住房也不要钱。我们参观了陈独秀和潘兰珍的居室、书房,里面有陈独秀用过的桌、椅、床、被,潘兰珍的花衣服,还有他们二人弥足珍贵的照片。
房外是陈独秀用过的水井。走出后门是竹林,是陈独秀经常散步的地方。透过竹林,可以看到长江。极目远跳,重峦叠嶂,青山连绵。
陈独秀在江津之初心情非常沮丧难挨。寄人篱下的他对于说话、做事都得看房东邓太太的脸色,感到极为苦恼。陈独秀和潘兰珍忍气吞声,但邓太太终燃“战火”,双方唇枪舌剑。忍耐度日的陈独秀愤然择房另居,就是眼前的这座鹤山坪石墙院。它述说着一段让你遐思冥想、悠远而感伤的故事。
陈独秀誉其有“世外桃源”之感:“幽静安谧,与世隔绝,悠闲自得,是潜心著述的好地方,正满足了我隐居的心愿,难觅的栖身之地啊!”后来,陈独秀带领杨家用人将院内外扫除一新,栽上花、植下树,又辟菜园种上瓜果葱蒜,著述之余,品尝劳动果实的甘美。据说,陈果夫、陈立夫宴请出狱后的陈独秀,传达蒋介石的意见:聘请陈出任劳动部部长之职。陈独秀即席直白:“……他叫我当部长是假,叫我点缀门面是真。他杀了我们多少同志,包括我的两个儿子,把我关了许多年……这不是异想天开吗!但是,今天国共合作抗日,在抗日的工作上,我可以和蒋先生合作。”
陈独秀选择了隐居式的颠沛流离生活。他于1938年8月3日从重庆乘轮船顺长江来到了江津。国民党第八战区副司令长官胡宗南和戴笠经蒋介石允许后,曾提着水果、茅台酒等礼品微服拜访陈独秀。开始,陈独秀拒不接见。后来,两人找到陈独秀的朋友,也是黄埔军校著名的政治教官高语罕通融,才得以见面。陈独秀表示,自己逃难入川,虽国事萦怀,但不问政治,也不曾有任何政治活动,但天下兴亡,匹夫有责。陈独秀请胡宗南和戴笠转告蒋介石,要好自为之。
1942年春,陈独秀的病体快支撑不住了,但这位思想者仍挂牵着中华民族的命运。他提出:
在资本帝国主义的现世界,任何弱小的民族,若企图关起门来,靠自己一个民族的力量,排除一切帝国主义之侵入,以实现这种孤立的民族政策,是没有前途的。它的唯一前途,只有和全世界被压迫的劳动者、被压迫的落后民族结合在一起,推翻一切帝国主义……
在战火纷飞的年代,许多人只想着如何躲避灾难、养家糊口,而陈独秀却在穷乡僻壤的石墙院内为国家担忧、为民族担忧、为世界的未来担忧。他没有放弃对政治的思考,只有在政治的思考中才能感到生命的存在、品味到人生的价值。
这就是一个人死后,他不朽的精神和思想被后人无尽追念的理由。
在陈独秀晚年的岁月里,陈独秀有一个忘年交,叫杨朋升,他使我感念数日。1939年5月至1942年4月5日,陈独秀致杨朋升信函达40件之多。其间,杨3次接济陈共计2300元,转交他人赠款亦3次计2200元,且赠信封及用笺,使陈独秀维持生计之外,得以著书立说。
杨朋升是四川渠县人,小陈独秀21岁。他青年时就读北大,喜蔡元培、李大钊、陈独秀等人文章。五四运动前夕,经时任北京大学校长的蔡元培推荐,杨朋升师从北大文科系主任陈独秀,陈独秀非常赏识这个四川娃,两人结下了深厚的师生情谊,可谓名副其实的忘年之交。杨朋升平生好书法,曾两度留学日本,归国后入军界。一·二八淞沪战役时,杨朋升任八十八师副师长,率部英勇抗击日军。1937年9月,陈独秀到达武汉,杨任武汉警备司令部领衔少将参谋,兼任武汉防空司令部筹备处办公厅副主任。
陈独秀流亡江津时,杨朋升在成都任川康绥靖公署少将参谋。1938年,武汉沦陷后,两人又一前一后来到四川。杨朋升因对国民党不满,寓居成都修建“劲草园”,沉溺于书画。而陈独秀也内迁至江津。从你来他往诸多信书的字里行间,不难看出二人独特而深厚的交情。虽曾为师且年龄较长,但陈独秀每封信的开头均称杨为“老兄”,杨夫人为“嫂夫人”,落款均为“弟独秀”,书信最长的有3页,最短的只有几十个字。在信中,两人或作学术探讨,或倾诉衷肠,其中一封复函杨朋升信中说:“弟前在金陵狱中,多承蒙蔡先生照拂,今乃先我而死,弟之心情上无数伤痕中又增一伤痕矣。”陈独秀感念蔡元培对自己入狱后的多次声援营救。还有一封写于1939年5月5日的信。陈独秀的嗣母于此前两个月去世,其悲伤之情在给杨朋升的信中表露尽致:“弟遭丧以后,心绪不佳,血压高涨,两耳日夜轰鸣,几于半聋,已五十日,未见减轻,倘长久如此,则百事俱废矣!”1942年4月,杨朋升收到陈独秀的最后一封信。
陈独秀对杨朋升多年的资助“却之不恭而受之有愧”。陈独秀病逝后,杨朋升很悲痛,在信封的背后写下“此为陈独秀先生最后之函,先生5月27日逝世于江津,4月5日书我也。哲人其萎,怆悼何极”。
1942年5月27日晚9时40分陈独秀逝世。唯有《江津日报》在5月29日一版末尾以“一代人杰溘然长逝”为标题发布了消息。这则消息正文共255个字:
一代人杰陈独秀先生于本月27日晚9时40分急性胃炎与脑充血齐发,医药罔效,溘然长逝于县属鹤山坪乡寓,享年六十四岁。陈氏生于一千八百七十九年,安徽怀宁人,字仲甫,原名仲,一名由已,号仲子,别号熙州仲子,日本及法国留学生,曾任北京大学文科学长,主编《青年杂志》,后因思想左倾,主持共党,被拘南京模范监狱。抗战军兴,旋即出狱入川,隐居津门,研究小学,贡献颇多,今年不幸逝世,实为学术界之一大损失。先生公子供职于国立九中。一生坚贞,身后萧条,亲友学生,将集议救济办法。6月1日发柩于县城之南某地,殆抗战胜利再移运回原籍。
作者是记者还是陈独秀挚友,文体是消息还是讣告,我们不得而知。
1949年12月,成都解放。杨朋升随邓锡侯、王瓒绪等国民党将领率部起义,新中国成立后,受聘于重庆西南美专任国画、雕刻教授,兼西南文教部和西南博物馆筹备委员等职,后调成都市任市政协委员。
中国共产党人没有忘记陈独秀,历史没有忘记陈独秀。
五四运动
1942年3月30日,毛泽东在中共中央学习组发言时说:“陈独秀是五四运动的总司令。现在还不是我们宣传陈独秀历史的时候,将来我们修中国历史,要讲一讲他的功劳。”
1945年毛泽东在党的七大预备会上说:“关于陈独秀这个人,我们今天可以讲一讲,他是有过功劳的。他是五四运动时期的总司令,整个运动实际上是他领导的,他与周围的一群人,如李大钊同志等,是起了大作用的。……我们是他们那一代人的学生。……这些人受陈独秀和他周围一群人的影响很大,可以说是由他们集合起来,这才成立了党。”
五四运动时,北京大学在知识分子和全国民众中拥有很高的威信。图为1918年蔡元培(前排中)、陈独秀(前排右二)参加北京大学文科毕业礼的合影
陈独秀是革命的播火者,为中国革命培养了一批革命家。在担任中共领袖的六年里,他的实践为中国革命留下了一笔宝贵的财富。正是他的深痛教训,使中国共产党人逐步成熟起来,使中国共产党人认识到,要做好中国的事情,务从中国实际出发,走中国自己的路。
陈独秀曾坦言:“我只不过是共产国际的忠实执行者。”他被其一手创建起来的中国共产党开除党籍。有学者认为“陈独秀是大革命失败后共产国际推脱责任的替罪羊,是俄共政治斗争的牺牲品”。不知偏颇否?
历史的是是非非、曲曲直直,已离我们渐远。但陈独秀的晚年却给我们留下了不尽的思索与回味。
(作者班永吉,曾服役于原第38集团军、原北京军区总医院。现为中央党史和文献研究院第七研究部副主任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中国散文学会会员。曾出版文集《心路弯弯》《心海漫行》《心地边关》等7部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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